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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日志 | 任竹晞:创业中的至暗时刻,那天我想放弃了……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奴隶社会 Author 任竹晞
作者:任竹晞,一出学社联合创始人。本科毕业于清华大学,研究生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的孩子”,直到 9 年前投身教育创新事业一举成为“别人眼中的疯子”。
当时,我们有特别多的雄心壮志,想要为不适应传统学校的孩子们提供一个真正能够发挥无限潜力的地方。两年过去了,如果你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没预料到的事,我的回答是:没想到我会非常严肃地考虑关掉学社。
能不能把老师的幸福感也考虑进去?
2020 年的艰难大家都经历了,我们也不例外,学社一直有财务压力,必须得“节衣缩食”;还经历了一次仓促的搬家,且不提临时搬家带来的各方压力,搬家带来的最大挑战是同学们需要全员住宿,这简直是灾难。
很多学生来社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不能融入社交环境,他们更容易被外界变化、人际相处和激烈的情绪所困扰。
学生宿舍里几乎每天都有幺蛾子,那段时间回家我每 5 分钟就要查一次手机,生怕又发生了什么事需要救火。有一次我晚上值班,学生对场地方的不满大爆发,吴霞半夜翻墙回来支援,还有个老师和学生彻夜长谈,几乎一夜没睡。
很快又出现一次宿舍矛盾,因为处理中的种种问题,最初的小问题发酵成了大矛盾,家长也卷入进来,家社之间的沟通越来越对立,老师们身心俱疲,白天要安抚同学情绪,晚上要和家长频频沟通。
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一个老师转发来家长提的若干诉求,老师说“我觉得我要崩溃了”,进入到完全不敢看手机的焦虑状态。正好第二天我们安排了长城秋游,我就对老师们说,你们都去好好玩一天吧,把所有事情、所有沟通都交给我。
表面上我很淡定地扛下了一切,只有我老公知道,几个月来我每天回家都是一脸黑线,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晚上睡不好,还有一次直接对着他痛哭一场(还是趁着孩子难得不在家的一小段时间)。其实还有很多的痛苦被我藏在了心里,连我老公也不知道。
奇葩说最近有一个话题,“成年人的崩溃要不要藏起来”。我一直是非常坚定的“藏”的实践者。学社发生再多问题,老师们能慌,我作为社长不行。表面上我告诉团队“事情都处理好了”,只有我知道,我也有过极度崩溃的时刻,看着手机上的信息独自就在街头落下泪来,同时还要提醒自己不要让路人看出来。
后来,学社里还是不停涌现着各种张力事件,我和吴霞仍然是频频救火。有一次,外部教练给我们做了一个测评。教练说:你们两个的能量值都非常低,这个工作对你们的消耗是巨大的。我和吴霞对视一眼,眼泪就流了下来。
虽然我感到自己状态不好,但是听别人如此直白地说出来竟然非常震撼,同时,吴霞和我也是一样的状态,但我俩似乎从来没有彼此倾吐过,而是各自默默隐藏。好像作为社长我们一直在关注别人的状态和能量,却从来没期盼有人(哪怕是彼此)来关注我们的状态和能量值。
后来,吴霞问我:你想没想过放弃?
我说:有。我最近会不知不觉就冒出来这个念头,我们办学社把自己消耗成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以我们俩的资历,随便找个什么工作,不都比现在强吗?
原来,我们俩内心都早已经暗自想过放弃了,却迟疑了很久才对彼此说出口。办学社是我们的理想,但为何我们自己在理想里越来越消瘦呢?
我们俩约定好,底线是要履行完我们的义务,至少要做完这一个学年。如果到时候仍然感觉心力难以为继,我们就关闭学社,清偿债务再出发。我把这个决定称为我们俩之间的“关闭条款”。
我感到一种解脱感。之前我觉得不管再怎么消耗也要让学社生存下来,但是我突然意识到,学社的生存不能凌驾一切,我和团队的身心健康也需要考虑在内。我发现,原来我不是非要这么拧巴地工作,我有选择的自由,我可不可以尝试一些不同的做法,来让自己不拧巴呢?
如果我感到了维持这份工作带给我的“拧巴”,而接受了终结这份工作的可能性,我可不可以尝试一些不同的做法,来让自己不拧巴呢?
变化是很微妙的。我开始愿意打破自己很多预设的方式。
“关闭条款”带给我的最大影响是在我们的季度总结时。当时,同事邀请大家给自己在团队里的安全感打个分,满分 5 分。这个小调查我们半年之前做过,大多数同事给出的分数是 4 或 5,我也不例外。
但这次,到我分享时,我突然停了一下,内心似乎有不同的声音……
“2 分”,我说。
我看到很多人吃惊的表情,我不是那个一直无比淡定,什么事都能处理的 leader 吗?其实我内心的吃惊不下于他们,但接下来说出口的话连我自己也没有预料到:
我好几次在办公室说'我的头真疼呀',大家竟然像没听见一样;那天 XX 给我安排事情,虽然我头疼欲裂,也没能拒绝;下班回到家就倒床不起,还是强撑着完成了答应 XX 的事情,还和学生家长电话沟通了半小时。
我突然想,我为什么就是不能说出来,‘我头疼,我今天不能工作’这句非常简单的话呢?我也没想到,原来我在团队里的安全感这么低……
两年来,我一直觉得我们团队特别棒,组织架构扁平,大家的关系也很亲密。但直到我说出这些话,我才意识到,即使是平时很融洽的团队,也不等于让人有真正安全感、能暴露出自己脆弱的团队。而我作为有最大话语权的 leader 都有很多时候要假装坚强,老师们又能发自内心感到安全吗?
我们学社的 OKR(目标与关键成果)中,排在第一位的 O(目标)是“建设一支能够可持续地支撑学社愿景和发展的团队”。一年前我们讨论这个目标时,初版措辞是:建设一支能够支撑学社愿景和发展的团队。有一个老师踌躇地举起了手:“我们能不能把老师的幸福感也考虑进去呢?”
这是我特别喜爱,而且认为非常适合我们学社的一位老师,她为学社付出了特别多,但是她几个月后离职了。从我们团队离职的老师,没有一个人是因为不热爱这份工作、或想挣更多钱而离开的,原因大多是“心力不足”。
虽然每个人离职时我都感到非常惋惜,但我心里也有个小小的声音,可能就是他们的承压力不足够吧。直到我自己说出“我在团队的安全感非常低”时,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为什么这位老师要提到“老师的幸福感”,为什么大家会因为“心力不足”而离开这个很热爱的团队,而这又是一种多么遗憾的感觉。
老师们能不能真实一点
我们想要在学社创造最好最新的教育,为每一个在传统教育中不被理解接纳包容的孩子创造一片新天地,给许多深陷绝望的家庭带来希望。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也做到了。
来社的很多孩子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休学一两年的孩子,能够回归学校继续学业了;原来没日没夜打游戏的孩子,能够进行社交和学习了;原来考试不及格的孩子,能够考 90 多分了。孩子们的日新月异,给了老师们无比的感动,但同时……
也催生了无比的压力。
随着接触了越来越多的学生和家庭,大家越来越发现自己的不足:还需要补充心理知识,还需要提升心力应对学生的情绪,还需要做很多很多……
从具体事务上来说,住宿生晚上情绪崩溃老师就要熬夜陪伴,学生之间一发生矛盾老师就非常自责,学生不爱上课老师就反复复盘课程设计是不是出了问题。
老师们都有一个没说出口的恐惧:这些孩子好不容易有了进步,可不能因为老师掉链子让他们再退步呀……这些孩子以前都受了好多伤害,可不能因为我们能力不足让他们在学社受伤害呀……
有一次,学生吐槽我们:“老师们能不能真实一点,和你们说话太累了。”就是在这个时候,老师们在疯狂地学习心理咨询技术,恨不得和学生说的每一句话都先发到教师群探讨一番,生怕哪句话说不对就加重了学生的心理负担。
与此同时学生规模一直都维持在 20 多人。好像我们有一个魔咒,同一时间只能承载 20 多个学生。我以前一直觉得,是我们招生还不够努力,措施不够有效,于是投身到似乎永无止境的招生工作中去。
但一位前辈对我们说,一个人消耗自己,服务他人,不就是有上限的吗?
当我自己说出“我在团队的安全感非常低”时,其他的同事也纷纷说了起来:
“原来安全感就是能说出自己的心里话,那我也要修正我的安全感分数,我的分数其实也很低……”
“我有时候很希望能够不做导师,不去接住家长或学生的情绪……”“每次我们还没达到招生的目标,还要再增加更多工作,而看不到我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就像是鞭子打在我的身上……”原来大家心里都积累了那么多委屈,藏了那么多崩溃。以前怎么就没看见呢?是默认了做老师就要“蜡炬成灰泪始干”?
很多孩子来到一出学社,是因为 ta 不快乐。Ta 从小听了太多次“你要学习好爸爸妈妈才爱你”“你要听话老师才喜欢你”,这种有条件的爱把孩子变成了一件物品,要有特定的样子才有价值。我们想让他们体会到,你做你自己就是有价值。
那老师们怎么却都暗暗对自己说:你不犯错才是好老师,你没有情绪才是好老师,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才是好老师……更要命的是,这些压力都是我们毫无察觉地自己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是我们心甘情愿把自己变成了工具人,不快乐而不自知。
老师们一起哭了一场,突然一切豁然开朗。
很多前辈向我推荐过《教学勇气》这本书,我一年前看时却觉得不明所以。现在读到书里这句话终于醍醐灌顶:真正好的教学不能降低到技术层面,真正好的教学来自于教师的自身认同和自身完整。 想要帮助别人身心完整,先要自己身心完整。
想要帮助别人内心丰盈,就不能以消耗自己为代价。
后来就发生了神奇的事情。
我们不要求老师一定要开课了,而是“遇到让你有幸福感的话题就开课,不要只出于责任而开课”;
也不要求老师做事情一定要等上级审批了,而是“只要你事先征询了所有利益相关方的意见,就可以自己做决定”; 也不因为预算紧张而限制老师的学习经费或心理疏导经费了; 不要求老师面对同学的情绪必须要无条件接纳了。
我们还有了“天天夸夸”,让每个人的努力都被看见;“人人政委”,每个人都可以在产生张力时充当“政委”,一起来复盘。还有很多很多微小的变化,概括而言,我们的团队从原来的 doing 状态,切换到了 being 状态,我们就是在给学生亲身示范,什么叫做身心完整,什么叫做自发地学习,什么叫做接纳自己。
无为而治是一种幻想吗?
好多人听到我说学社的变化其实有很多问号:什么要求都没有了,老师还干活吗?老师都不管学生了,学生不都放羊了?是不是只适合特别自觉的人?
这里,我想讨论一下我们的底层假设,到底什么是“常态”。比如:人是一定要被管着才是常态吗?
你被管着工作的状态,是最好的状态吗?学社老师们有很多被管着的经验,大家的形容是就像带着面具,不敢真实,明明有些事很拧巴,还是得硬着头皮做。
扪心自问,我以前虽然对同事也很好,但其实是有控制的:我希望你们的所做所为都能符合学社的最高利益,于是,教师成长没有预算就取消吧,最好大家都不休年假,开会的时候专注事情,不要因为“闲事”(例如谈论情绪)而拖延时间,审批流程也是不能少的。看上去是管同事,其实也是在管自己。直到现在,我对于休假和休息还有很强的负罪感。
这是被恐惧驱动的动力。
但在我们团队,我没有看到哪一个老师因为没有约束而不工作了,反而,因为大家都非常珍惜这样的体验,都干的更起劲了,甚至,在我们因为疫情提前放假时,老师们还大呼遗憾,在家还不如上班快乐。
这是被信任驱动的动力。
对待学生不也是如此吗?现在大家都说内驱力,但是不管学习内容还是学习时间,都被大人管的死死的,哪里有内驱力成长的空间?
另一方面,有人“被管”,就有人“负责管”。我还想探讨一种大家默认的常态,那就是“负责管”的人是超人 — 孩子的问题大人都能解决,员工的问题老板都能解决。
在我和吴霞最崩溃的那段时间,有一天吴霞情绪极其低落,没来上班,我跟她打电话,告诉她目前出现的问题我打算做什么,不用担心,万万没想到她却哭着跟我说 — “对不起”。我愣住了:对不起什么呢?她状态不好?她需要休息?我替她分担了工作?这不是很正常吗,为什么社长、“领导”,出现这种状况就像是犯罪? 做超人看上去很厉害,但并不幸福。
再举个例子,之前令我们无比崩溃的学生宿舍日常,很多宿舍矛盾来自于:A 同学睡觉时被 B 同学打游戏吵到。老师老想给宿舍开宿舍会议,效果却很差,B 同学觉得,你居然告老师?A 同学觉得,我在宿舍更难做人了。有时他们讨论出的解决方案老师还觉得不合适,要叫停、干预,同学就越来越反感。
有个同学提了个方案:开一个通宵自习室,想打游戏的去那里,不打扰室友。我第一反应就是反对,这么做得增加夜间老师多少工作量?不说别的,如果异性半夜共处一室,老师不得监督吗?问题太多我解决不了,不行不行不行。
我把这些担忧说出来,没想到 ta 做了周全的调研和预案,针对每一项担忧提出方案,符合学社的守则,还不需要增加夜间老师的负担。通宵自习室方案就在学社里投票通过落地了。
我才明白,我不是一定要做超人的。学生也没指望我做超人,人家有能力解决自己的问题。
我们学社有一个经典难题,老师们争论不休:学生整天在宿舍打游戏,到底管不管?有人说不管,因为这是 ta 的自由,有人说管,这样虚掷光阴实在看不下去。我自己也在管和不管中摇摆过。我突然发现,老师们讨论这个话题累计都有好几十个小时了,却没人去问过当事同学,ta 觉得需不需要被管一管。
我目前的答案是,可以管,也可以不管。管 or 不管的原因才是关键。问问我自己,我到底为什么想管?诚实的答案是:
1. 怕家长给我压力;2. 我看不惯;3. 学生没学到东西。
哇,全都是我的需要/我的预设,我根本不知道学生是怎么想的。这问题的主语本来是学生,是我非要把主语替换成我自己。
以前我逼着自己做超人,总觉得很委屈,为什么我要替别人承担这么多。现在我才明白,不是别人要把负担给我,是我抢着要这副重担,才能刷存在感。
很有趣,以前,学社老师们经常苦恼,孩子们为什么一出事就找老师,就不能自己解决吗?为什么不学习就怪老师没教好,就不能自己学习吗?当学社老师们都放弃了做超人,不要求自己一定要“对学生有影响”,“帮学生学习”,学生反而状态更好了,学会自我影响,自己学习了。
不知不觉中,放下执念,“无为而治”。
担忧的声音冒出来:老师“无为”了,给孩子自由空间,孩子犯错怎么办?
那么,学习的常态是怎么样的?“没有错误”是常态,还是“总在犯错”是常态?
再拿宿舍问题举个例子。以前我们认为学生宿舍没有矛盾才是“正常”,一出现矛盾老师立刻感觉压力山大。其实,本来社交情感能力很低的学生们在宿舍里互相碰撞,在张力中学会与人相处,才是正常啊!
我们有一位老师讲过一个小故事,她有个朋友是博士,非常优秀,然而当室友偷用了 ta 的物品而不承认,ta 却纠结好几个小时也不知道怎么跟室友开口讨论这件事,怕有矛盾。
这位老师不禁吐槽:不知道博士的书都读来作什么的?我们默认的“好”教育,让我们更自如地生活了吗?所以我们应该为宿舍出现矛盾鼓掌!这才是学会生活的真正契机!
我们的团队也是如此,现在我们并不是一派祥和,你侬我侬,仍然有很多张力产生。以前,我们因为害怕张力和冲突,害怕让彼此不安全,而选择隐忍不说;现在大家能够去相信,张力是常态,变化是常态,我们能够用最坦诚地态度去讨论张力,解决张力,才是安全感和信任感的最大来源。
我发现,所谓大家通常坚信的“常态”,往往不过是执念而已。因为相信事情必然如此,而忽视自己内心的声音,做出了许多变形的动作。比如说我,因为要不惜一切保住学社,而把自己和同事都当做了工具,甚至忘了人不是工具,人才是目的。
我曾深深沉溺于“常态”带给我的“安全感”,相信我在向目标奋力前进的“确定感”,身心分离而不自知。是什么惊醒了我呢?就是我和吴霞的“关闭条款”。
我要特别感谢这个条款,让我知道“常态”是可以打破的,我不是非要如此,我可以突破执念,看到生活本来的样子,我也可以选择过身心完整的生活。当然,我们学社最近在神奇地越变越好,一时半会是关不了了。
有个朋友说,别人都是说自己机构怎么好怎么牛,你却把学社里各种“不好”的事情拿出来说,你不怕别人觉得你能力太差,学社岌岌可危吗?我想了想,正是我学会承认我也有做不到的那一刻,我才真正强大起来,我才真正理解学社能持续下去的理由:
我相信这样一个地方的存在就能联结起各界的力量,激励更多人有勇气去面对不完美、却真实又可爱的生活。我愿意相信,这样的学社更有力,也更有希望。
教育创新是一条不容易走的路,我们希望通过记录并分享教育创新者在通往教育3.0过程中的观察、实践和思考,让读者从中获得前行的动力、思维的碰撞和实践的启发。
在群岛,我们共创学习之道
在群岛,没有人是一座孤岛